安徒生童話全集（三）：園丁和主人

　　離京城四五里地的地方，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的墻壁很厚，并有塔樓和尖尖的山形墻。

　　每年夏天，有一個富有的貴族家庭搬到這里來住。這是他們所有的產(chǎn)業(yè)中最好和最漂亮的一幢房子。從外表上看，它好像是最近才蓋的；但是它的內(nèi)部卻是非常舒適和安靜。門上有一塊石頭刻著他們的族徽；這族徽的周圍和門上的扇形窗上盤著許多美麗的玫瑰花。房子前面是一片整齊的草場。這兒有紅山楂和白山楂，甚至溫室外面也有名貴的花——至于溫室外面，那當(dāng)然更不用說了。

　　這家還有一個很能干的園丁�？戳诉@些花圃、果樹園和菜園，真叫人感到愉快。老花園的本來面目到現(xiàn)在還有一部分沒有改動，這包括那剪成王冠和金字塔形狀的黃楊樹籬笆，籬笆后面有兩棵莊嚴的古樹。它們幾乎一年四季都是光禿禿的。你很可能以為有一陣暴風(fēng)或者海龍卷(注釋：海龍卷，龍卷風(fēng)卷起的水柱。)曾經(jīng)卷起許多垃圾撒到它們身上去。不過那一堆堆垃圾卻是一個鳥雀窩。

　　從古代起，一群喧鬧的烏鴉和白嘴雀就在這兒做窩。這地方簡直像一個鳥村子。鳥就是這兒的主人，這兒最古的家族，這屋子的所有者。在它們眼中，下面住著的人是算不了什么的。它們?nèi)萑踢@些步行動物存在，雖然他們有時放放槍，把它們嚇得發(fā)抖和亂飛亂叫：“呱！呱！”

　　園丁常常對主人建議把這些老樹砍掉，因為它們并不好看；假如沒有它們，這些喧鬧的鳥兒也可能不會來——它們可能遷到別的地方去。但是主人既不愿意砍掉樹，也不愿意趕走這群鳥兒。這些東西是古時遺留下來的，跟房子有密切關(guān)系，不能隨便去掉。

　　“親愛的拉爾森，這些樹是鳥兒繼承的遺產(chǎn)，讓它們住下來吧！”

　　園丁的名字叫拉爾森，不過這跟故事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拉爾森，你還嫌工作的空間不夠多么？整個的花圃、溫室、果樹園和菜園，夠你忙的呀！”

　　這就是他忙的幾塊地方。他熱情地、內(nèi)行地保養(yǎng)它們，愛護它們和照顧它們。主人都知道他勤快。但是有一件事他們卻不瞞他：他們在別人家里看到的花兒和嘗到的果子，全都比自己花園里的好。園丁聽了非常難過，因為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把事情做好的，而事實上他也盡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個好心腸的人，也是一個工作認真的人。

　　有一天主人把他喊去，溫和而嚴肅地對他說：前天他們?nèi)タ催^一位有名的朋友；這位朋友拿出來待客的幾種蘋果和梨子是那么香，那么甜，所有的客人都嘖嘖稱贊，羨慕得不得了。這些水果當(dāng)然不是本地產(chǎn)的，不過假如我們的氣候準許的話，那么就應(yīng)該設(shè)法移植過來，讓它們在此地開花結(jié)果。大家知道，這些水果是在城里一家最好的水果店里買來的；因此園丁應(yīng)該騎馬去打聽一下，這些蘋果和梨子是什么地方的產(chǎn)品，同時設(shè)法弄幾根插枝來栽培。

　　園丁跟水果商非常熟，因為園里種著果樹，每逢主人吃不完果子，他就拿去賣給這個商人。

　　園丁到城里去，向水果商打聽這些第一流蘋果和梨子的來歷。

　　“從你的園子里弄來的！”水果商說，同時把蘋果和梨子拿給他看。他馬上就認出來了。

　　嗨，園丁才高興呢！他趕快回來，告訴主人說，蘋果和梨子都是他們園子里的產(chǎn)品。

　　主人不相信。

　　“拉爾森，這是不可能的！你能叫水果商給你一個書面證明嗎？”

　　這倒不難，他取來了一個書面證明。

　　“這真出乎意料！”主人說。

　　他們的桌子上每天擺著大盤的自己園子里產(chǎn)的這種鮮美的蘋果和梨。他們有時還把這種水果整筐整桶送給城里城外的朋友，甚至裝運到外國去。這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不過有一點必須說明：最近兩年的夏天是特別適合水果生長的；全國各地的收成都很好。

　　過了一些時候，有一天主人參加宮廷里的宴會，他們在宴會中吃到了皇家溫室里生長的西瓜——又甜又香的西瓜。第二天主人把園丁喊進來。

　　“親愛的拉爾森，請你跟皇家園丁說，替我們弄點這種鮮美的西瓜的種子來吧！”

　　“但是皇家園丁的瓜子是向我們要去的呀！”園丁高興地說。

　　“那么皇家園丁一定知道怎樣用最好的方法培植出最好的瓜了！”主人回答說，“他的瓜好吃極了！”

　　“這樣說來，我倒要感到驕傲呢！”園丁說，“我可以告訴您老人家，皇家園丁今年的瓜種得并不太好。他看到我們的瓜長得好，嘗了幾個以后，就訂了三個，叫我送到宮里去。”

　　“拉爾森，千萬不要以為這就是我們園里產(chǎn)的瓜吧！”

　　“我有根據(jù)！”園丁說。

　　于是他向皇家園丁要來一張字據(jù)，證明皇家餐桌上的西瓜是這位貴族園子里的產(chǎn)品。

　　這在主人看來真是一樁驚人的事情。他們并不保守秘密。他們把字據(jù)給大家看，把西瓜子到處分送，正如他們從前分送插枝一樣。

　　關(guān)于這些樹枝，他們后來聽說成績非常好，都結(jié)出了鮮美的果子，而且還用他們的園子命名。這名字現(xiàn)在在英文、德文和法文里都可以讀到。

　　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

　　“我們只希望園丁不要自以為了不起就得了。”主人說。

　　不過園丁有另一種看法：他要讓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全國最好的一個園丁。他每年設(shè)法在園藝方面創(chuàng)造出一點特別好的東西來，而且事實上他也做到了。不過他常常聽別人說，他最先培養(yǎng)出的一批果子，比如蘋果和梨子，的確是最好的；但以后的品種就差得遠了，西瓜確確實實是非常好的，不過這是另外一回事。草莓也可以說是很鮮美的，但并不比別的園子里產(chǎn)的好多少。有一年他種蘿卜失敗了，這時人們只談?wù)撝�這倒霉的蘿卜，而對別的好東西卻一字不提。

　　看樣子，主人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心里似乎倒感到很舒服：“親愛的拉爾森，今年的運氣可不好�。�”

　　他們似乎覺得能說出“今年的運氣可不好�。�”這句話，是一樁愉快的事情。

　　園丁每星期到各個房間里去換兩次鮮花：他把這些花布置得非常有藝術(shù)性，使它們的顏色互相輝映，以襯托出它們的鮮艷。

　　“拉爾森，你這個人很有品位，”主人說，“這是我們的上帝給你的一種天資，不是你本身就有的！”

　　有一天園丁拿著一個大水晶杯子進來，里面浮著一片睡蓮的葉子。葉子上有一朵像向日葵一樣大的鮮艷的藍色的花——它那又粗又長的梗子浸在水里。

　　“印度的蓮花！”主人不禁發(fā)出驚奇的叫聲。

　　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花。白天它被放在陽光里，晚間它得到人造的陽光。凡是看到的人都認為它是出奇的美麗和珍貴，甚至這國家最高貴的一位小姐都這樣說。她就是公主——一個聰明和善的人。

　　主人榮幸地把這朵花獻給公主。于是這花便和她一道到宮里去了。

　　現(xiàn)在主人要親自到花園里去摘一朵同樣的花——如果他找得到的話。但是他卻找不到，因此就把園丁喊來，問他是在什么地方弄到這朵藍色的蓮花的。

　　“我們怎么也找不到！”主人說，“我們到溫室里去過，到花園里的每一個角落都去過！”

　　“唔，在這些地方你當(dāng)然找不到的！”園丁說，“它是菜園里的一種普通的花！不過，老實講，它不是夠美的么？它看起來像仙人掌，事實上它不過是朝鮮薊(注釋：朝鮮薊，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開深紫色的管狀花，花苞供食用。原產(chǎn)地中海沿岸，我國少有栽培。)開的一朵花。”

　　“你早就該把實情告訴我們！”主人說，“我們以為它是一種稀有的外國花。你拿我們在公主面前開了一個大玩笑！她一看到這花就覺得很美，但是卻不認識它。她對于植物學(xué)很有研究，不過科學(xué)和蔬菜是聯(lián)系不上來的。拉爾森，你怎么會想起把這種花送到房間里來呢？它會使我們成為笑柄！”

　　于是這朵從菜園里采來的美麗的藍色的花，就從客廳里拿走了，因為它不是客廳里應(yīng)該擺的花。主人對公主道歉了一番，同時告訴她說，那不過是一朵蔬菜的花，園丁一時心血來潮，把它獻上，他已經(jīng)把園丁痛罵了一頓。

　　“你那么做真是罪過！”公主說，“他叫我們睜開眼睛看一朵我們從來不注意的、美麗的花。他把我們想不到的美指給我們看！只要朝鮮薊開花，御花園的園丁每天就得送一朵到我房間里來！”

　　事情就這樣照辦了。

　　后來主人也告訴園丁說，他現(xiàn)在可以繼續(xù)送新鮮的朝鮮薊到房間里來。

　　“那的確是美麗的花！”男主人和女主人齊聲說，“它非常珍貴！”

　　園丁受到了稱贊。

　　“拉爾森喜歡這一套！”主人說，“他簡直是一個慣壞了的孩子！”

　　秋天，有一天起了一陣可怕的暴風(fēng)。暴風(fēng)吹得非常厲害，一夜就把樹林邊上的許多樹連根吹倒了。一件使主人感到悲哀——是的，他們把這叫做悲哀——但使園丁感到快樂的事情是：那兩棵布滿了鳥雀窩的大樹被吹倒了。人們可以聽到烏鴉和白嘴雀在暴風(fēng)中哀鳴。屋子里的人說，它們曾經(jīng)用翅膀撲打過窗子。

　　“拉爾森，現(xiàn)在你可高興了！”主人說，“暴風(fēng)把樹吹倒了，鳥兒都遷到樹林里去了，古時的遺跡全都沒有了，所有的痕跡和紀念都不見了！我們感到非常難過！”

　　園丁什么話也不說，但是他心里在盤算著他早就想要做的一件事情：怎樣利用他從前沒有辦法處理的這塊美麗的、充滿了陽光的土地。他要使它變成花園的驕傲和主人的快樂。

　　大樹在倒下的時候把老黃楊樹籬笆編成的圖案全都毀掉了。他在這兒種植了一片濃密的植物——全都是從田野和樹林里移來的本鄉(xiāng)本土的植物。

　　別的園丁認為不能在一個府邸花園里大量種植的東西，他卻種植了。他把每種植物種在適宜的土壤里，同時根據(jù)各種植物的特點種在陰處或有陽光的地方。他用深厚的感情去培育它們，因此它們長得非常茂盛。

　　從西蘭荒地上移來的杜松，在形狀和顏色方面長得跟意大利柏樹沒有什么分別；平滑的、多刺的冬青，不論在寒冷的冬天或炎熱的夏天，總是青翠可愛。前面一排長著的是各種各樣的鳳尾草：有的像棕櫚樹的孩子，有的像我們叫做“維納斯(注釋：維納斯：希臘神話中愛和美的女神。)的頭發(fā)”的那種又細又美的植物的父母。這兒還有人們瞧不起的牛蒡；它是那么新鮮美麗，人們簡直可以把它扎進花束中去。牛蒡是種在干燥的高地上的；在較低的潮地上則種著款冬。這也是一種被人瞧不起的植物，但它纖秀的梗子和寬大的葉子使它有一種別具一格的美。五六尺高的毛蕊花，開著一層一層的花朵，昂然地立著，像一座有許多枝干的大燭臺。這兒還有車葉草、櫻草花、鈴蘭花、野水芋和長著三片葉子的、美麗的酢漿草。它們真是好看。

　　從法國土地上移植過來的小梨樹，支在鐵絲架上，成行地立在前排，它們得到充分的陽光和精心培養(yǎng)，因此很快就結(jié)出了水汪汪的大果子，好像是本國產(chǎn)的一樣。

　　在原來長著兩棵光禿禿的老樹的地方，現(xiàn)在豎起了一根很高的旗桿，上邊飄著丹麥國旗。旗桿旁邊另外有一根桿子，在夏天和收獲的季節(jié)，它上面懸著啤酒花藤和它的一簇簇香甜的花朵。但是在冬天，根據(jù)古老的習(xí)慣，它上面掛著一束燕麥，好使天空的飛鳥在歡樂的圣誕節(jié)能夠飽吃一餐。

　　“拉爾森越老越感情用事起來，”主人說，“不過他對我們是真誠和忠心的。”

　　新年的時候，城里有一個畫刊登載了一幅關(guān)于這幢老房子的畫片。人們可以在畫上看到旗桿和為鳥雀過歡樂的圣誕節(jié)而掛起來的那束燕麥。畫刊上說，尊重一個古老的風(fēng)俗是一種美好的行為，而且這對于一個古老的府邸來說，是很相稱的。

　　“這全是拉爾森的成績，”主人說，“人們?yōu)樗�大吹大擂。他是一個幸運的人！我們因為有了他，也幾乎要感到驕傲了！”

　　但是他們卻不感到驕傲！他們覺得自己是主人，他們可以隨時把拉爾森解雇。不過他們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們是好人——而他們這個階級里也有許多好人——這對于像拉爾森這樣的人說來也算是一樁幸事。

　　是的，這就是“園丁和主人”的故事。

　　你現(xiàn)在可以好好地想一想。

　　這篇故事首先發(fā)表在哥本哈根1872年3月30日出版的《新的童話和故事集》第三卷第一部。安徒生通過園丁拉爾森描繪出丹麥普通老百姓的勤勞、忠誠、堅韌，而同時又具有無比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精神。這些人是真正的愛國者，丹麥的美名和對人類文化的貢獻就是通過這些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而傳播出去的。相反，他的貴族主人庸俗、虛榮、崇洋媚外，連月亮都是外國的好，殊不知最好的東西就在丹麥，就在他自己的花園里。這篇故事至今仍有現(xiàn)實和普遍意義。童話的特點在這篇作品中消失了，實際上它是一篇風(fēng)格簡潔樸素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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