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閱讀網(wǎng) 作者:伏尼契 2010-08-10 09:33:46
《牛虻》第二部第九章
第九章
幾天以后,牛虻走進了公共圖書館的閱覽室。他的臉仍然相當(dāng)蒼白,腳也比平常更瘸。正在附近一張桌子旁邊看書的里卡爾多抬起了頭。他非常喜歡牛虻,但是無法理解他身上的這種特性——奇特的私人怨恨。
“你是否準(zhǔn)備再次抨擊那位不幸的紅衣主教嗎?”他略帶惱怒地問道。
“我親愛的朋友,你為什么總、總、總是覺得人家有什么不良的動、動、動機呢?這可沒、沒有一點基督教精神。我正在準(zhǔn)備為那家新報紙撰寫一篇有關(guān)當(dāng)代神學(xué)的文章。”
“哪家報紙?”里卡爾多皺起了眉頭。新的出版法將要出臺,反對派正在籌備一份將要震驚全城的激進報紙,這也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是盡管這樣,從形式上來說它還是一個秘密。
“當(dāng)然是《騙子報》,或者是《教會歷報》。”
“噓——噓!里瓦雷茲,我們打擾了別的讀者了。”
“那好,你去鉆研你的外科學(xué)吧,如果那就是你的科目,讓、讓、讓我鉆研神、神學(xué)——那是我的科目。我并不、不、不干涉你治療跌打損傷,盡管對此我知道的比你多、多、多出許多。”
他坐了下來閱讀那卷布道書,臉上露出聚精會神的表情。
圖書館的一位管理員走到他跟前。
“里瓦雷茲先生!我想你曾在考察亞馬遜河支流的杜普雷茲探險隊里吧?也許你能幫助我們解決一個難題。有位女士查詢探險記錄,可是記錄正在裝訂。”
“她想知道什么?”
“只是探險隊出發(fā)和經(jīng)過厄瓜多爾的年代。”
“探險隊是在1837年4月從巴黎出發(fā),1838年4月經(jīng)過基多。我們在巴西呆了三年,然后去了里約熱內(nèi)盧,并于1841年復(fù)回到巴黎。那位女士想要知道每次重大發(fā)現(xiàn)的具體日期嗎?”
“不,謝謝你。就想知道這些。我已經(jīng)把它們記下來了。貝波,請把這張紙條送給波拉夫人。多謝,里瓦雷茲先生。對不起,麻煩你了。”
牛虻靠到椅背上,迷惑不解地皺起了眉頭。她想知道這些日期干什么?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厄瓜多爾時……
瓊瑪拿著那張紙條回到家中。1838年4月——亞瑟死于1833年5月。五年——
她開始在屋里踱來踱去。過去幾個晚上,她睡得很不安寧,她的眼睛下面出現(xiàn)了陰影。
五年——一個“過分奢華的家庭”?——“某個他曾信任的人欺騙了他”——欺騙了他——他發(fā)現(xiàn)了……
她停了下來,抬起雙手捂住了頭。噢,這簡直是在發(fā)瘋——這是不可能的——這真荒唐……
可是,他們是怎么在港口打撈的?
五年——在那個拉斯加人打他時,他“還不到二十一歲”——那么他從家中逃走時一定是十九歲。他不是說過:“一年半——”他從哪兒得到那雙藍眼睛?手指為何也是那樣神經(jīng)質(zhì)地好動呢?他為什么那么痛恨蒙泰尼里?五年——五年……
如果她能知道他是淹死了——如果她能看見尸體,那么會有一天,那個舊傷當(dāng)然就不會作痛,往日的回憶就會失去恐怖。也許再過二十年,她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回首過去。
她的全部青春毀于反思她所做過的事情。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她毅然決然地與悔恨的惡魔進行斗爭。她總是想記住她的工作是在未來。她總是閉上眼睛,捂上耳朵,躲避陰魂不散的昔日幽靈。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溺死的尸體漂向大海的情景從來也沒有離她而去,她無法遏制的那聲痛叫會在她的心頭響起:“我殺死了亞瑟!亞瑟已經(jīng)死了。”有時她覺得她的負(fù)擔(dān)太重,重得她無法承受。
現(xiàn)在她情愿付出半生索回那種負(fù)擔(dān)。如果她殺死了他——那種悲傷是熟悉的,她已經(jīng)忍受了太多的時間,現(xiàn)在不會被它壓倒。但是如果她不是把他趕到水里,而是把他趕到——她坐了下來,雙手捂住了眼睛。就是因為他的緣故,她的生活變得暗無天日,因為他死了!如果她沒有使他招致比死亡更糟的東西……
她一步接著一步,沉著而堅強地走過他已往生活的地獄。
那些情景真切地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仿佛她曾經(jīng)看見過,仿佛她曾經(jīng)體驗過。赤裸的靈魂之無助的顫抖,比死亡更加苦澀的嘲笑,孤獨的恐懼,緩慢、難熬、無情的痛楚。那些情景是那樣的真切,仿佛她曾在那間骯臟的印第安棚屋里坐在他的身邊,仿佛她曾同他一起在銀礦、咖啡地、可怕的雜耍班子里受盡折磨……
雜耍班子——不,她至少必須趕走那一幕。坐在這兒想起這事足以讓人發(fā)瘋。
她打開寫字臺的小抽屜。里面放著她不忍心銷毀的幾件私人紀(jì)念品。她并不熱衷于收藏使人感傷的小物件。保存這些紀(jì)念品是屈從于她性格中較為脆弱的一面,她一直堅定地克制住這一面。她很少允許自己看上它們一眼。
現(xiàn)在她把它們拿了出來,一件接著一件:喬萬尼寫給她的第一封信,他死時拿在手里的花兒,她那個嬰兒的一束頭發(fā),還有她父親墓上一片枯萎的樹葉。抽屜的里頭是亞瑟十歲的一張小照——僅存的他的一張肖像。
她把它捧在手里,坐下來望著那個漂亮孩童的頭像,直到真正的亞瑟的臉龐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的面前。那么栩栩如生!
嘴唇敏感的線條、那雙誠摯的大眼睛、天使般純真的表情——
它們銘刻在她的記憶之中,仿佛他昨天才死去似的。淚水慢慢地涌了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遮住了那張照片。
噢,她怎么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呢!就是幻想這個業(yè)已遠(yuǎn)去的光輝靈魂受縛于生活的污穢和艱辛,那也像是褻瀆啊。神靈當(dāng)然還是有點愛他,讓他那么年輕就死去了!他進入了虛無縹緲之中,要比他像牛虻那樣生活強一千倍——牛虻,有著無可挑剔的領(lǐng)帶和可疑的詼諧,還有犀利的舌頭和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不!這簡直是一種可怕而又愚蠢的幻想,這樣沉湎于枉然的想象,她是自尋煩惱。亞瑟已經(jīng)死了。
“我可以進來嗎?”一個柔和的聲音在門外問道。
她吃了一驚,照片遂從手中掉了下去。牛虻一瘸一拐地走進房間,把它撿了起來,然后遞給了她。
“你嚇了我一跳!”她說。
“對、對不起。也許我打擾了你?”
“沒有。我只是在翻檢一些舊東西。”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后把那張小照遞回到他手里。
“你看這人的相貌如何?”
“你這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他說,“這張照片已經(jīng)退色了,而且一個小孩的面貌總是很難判斷的。但是我倒認(rèn)為這個孩子長大后將是一個不幸的人,對他來說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輕生,不要長大成人。”
“為什么?”
“看看唇下的線條。他這、這、這種性格的人過于敏感,覺得痛苦就是痛苦,冤屈就是冤屈。這個世界容、容、容不下這樣的人,它需要的是除了工作什么也感覺不到的人。”
“他像你知道的什么人嗎?”
他更加仔細(xì)地端詳那張照片。
“對。真是一件怪事!當(dāng)然像了,很像。”
“像誰?”
“蒙泰尼、尼里紅衣主教。順便說一下,我就納悶無可非議的主教閣下是否有個侄子?可以問一下他是誰嗎?”
“這是我的朋友小時拍的照片,我那天告訴過你——”
“就是你害死的那個人嗎?”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把這個可怕的詞說得多么輕松,多么殘忍!
“是的,就是我害死的那個人——如果他真的死了。”
“如果?”
她盯著他的臉。
“我有時表示懷疑,”她說,“從沒發(fā)現(xiàn)過尸體。他也許從家里逃走了,就像你一樣,逃到了南美。”
“我們希望他不是吧。那樣你就會噩夢纏身了。我這一生進、進、進行過幾、幾次艱難的戰(zhàn)斗,也許把不只一個人打發(fā)到冥王那里去了。如果我感到內(nèi)疚的是我曾把一個人打發(fā)到南美去了,那么我是睡不好覺的——”
“那么你相信,”她打斷了他的話,握緊雙手向他走近幾步,“如果他沒有淹死——如果他經(jīng)歷了你那些磨難——他永遠(yuǎn)都不會回來,并且不咎既往嗎?你相信他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嗎?記住,我也為此付出了一些代價。看!”
她把濃密的黑發(fā)從額頭往后掠去。黑發(fā)之中夾著一大塊白發(fā)。
一陣長久的沉默。
“我認(rèn)為,”牛虻緩慢地說,“死去的人最好還是死去。忘記某些事情是很難的。如果我是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我就會做、做、做個死人。還魂的鬼是丑鬼。”
她把那張照片放回到抽屜里,然后鎖上了寫字臺。
“這是一個冷酷的理論,”她說,“現(xiàn)在我們還是談點別的東西吧。”
“我來是和你談點小事,如果我可以——是件私事,我的腦子里有個計劃。”
她把一張椅子拉到桌旁,然后坐了下來。
“你對草擬之中的新聞出版法有什么看法?”他開口說道,一點也看不出他平時結(jié)巴。
“我對它有什么看法?我看它不會有多大的價值,但是半塊面包要比沒有面包好。”
“那是毫無疑問的。這兒有些好人正在籌備創(chuàng)辦新的報紙,你想為其中的一份工作嗎?”
“這事我想過。創(chuàng)辦一份報紙總是要做大量的實際工作——印刷,安排發(fā)行,以及——”
“你這樣浪費你的才智要到什么時候為止?”
“為什么是‘浪費’呢?”
“因為就是浪費。你知道得十分清楚,你遠(yuǎn)比與你一起工作的大多數(shù)人聰明,你讓他們把你當(dāng)成一個常年苦工,整天打雜。從智力上來說,你強于格拉西尼和加利,他們仿佛就是小學(xué)生?墒悄銋s像印刷廠的徒工一樣,替他們校改清樣。”
“首先我并沒把我的全部時間用于校改清樣,此外我覺得你夸大了我的智力。我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么精明。”
“我并不認(rèn)為你有什么精明之處,”他平靜地回答,“但是我確實認(rèn)為你的智力是健全而又可靠的,這一點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在委員會召開的那些沉悶的會議上,總是你指出每個人邏輯上的缺陷。”
“你這樣說對別人就不公平了。比方說馬爾蒂尼吧,他的邏輯能力就很強。法布里齊和萊嘉的才能也是毋庸置疑的。還有格拉西尼,對意大利經(jīng)濟統(tǒng)計數(shù)字的了解,他也許比這個國家任何一位官員都要全面。”
“呃,這并不說明什么。我們還是不去談?wù)撍麄兗捌洳拍馨。鑒于你擁有這樣的天賦,你可以做些更加重要的工作,擔(dān)任一個比目前更加重要的職務(wù)。”
“我對我的處境感到十分滿意。我所做的工作也許沒有多大的價值,但是我們都是盡力而為。”
“波拉夫人,你我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現(xiàn)在不必玩弄這套恭維和謙遜的把戲。坦率地告訴我,你承認(rèn)你費力所做的工作,能力比你低的人也能做嗎?”
“既然你逼我回答——對,在某種程度上是吧。”
“那么為什么你還要繼續(xù)下去呢?”
沒有回答。
“為什么你還要繼續(xù)下去呢?”
“因為——我無能為力。”
“為什么?”
她帶著責(zé)備的神情抬頭望著他。“這么逼我也太不客氣了——這不公平。”
“但是你要告訴我為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那么——因為我的生活已經(jīng)支離破碎,我現(xiàn)在沒有精力開始從事真正的工作。我大概只配當(dāng)個革命的老黃牛,為黨打點雜。至少我是誠心誠意的,而且必須有人來做這事。”
“當(dāng)然必須有人來做這事,但是不能老是讓同一人來做。”
“大概我適合吧。”
他瞇著眼睛望著她,神情令人費解。她很快也抬起頭來。
“我們又回到了老話題,本來是要談?wù)碌。告訴你,所有這些工作我也做過,我敢說一點用也沒有,F(xiàn)在我永遠(yuǎn)都不會再做這些事情。但是也許我能幫你構(gòu)思你的計劃。你有什么打算?”
“你開始對我說我做什么都沒有用,然后又問我想做什么。我的計劃要求在付諸行動時你要幫助我,而不僅是在構(gòu)思的時候。”
“讓我聽聽,然后我們再來討論。”
“先告訴我有關(guān)威尼斯的起義,你都聽到了什么。”
“自從大赦以后,我就聽到了起義的計劃和圣信會的陰謀?峙挛覍@兩件事都表示懷疑。”
“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也是表示懷疑。但是我所說的是為了反抗奧地利人,全省真的是在認(rèn)真地進行起義的準(zhǔn)備工作。教皇領(lǐng)地——特別是在四大教省里——有許多年輕人暗自準(zhǔn)備越過邊境,以志愿兵的身份加入這次起義。我從我在羅馬尼阿的朋友那里聽說——”
“告訴我,”她打斷了他的話,“你十分肯定你的那些朋友可靠嗎?”
“十分肯定。我本人就認(rèn)識他們,而且還同他們共過事。”
“這就是說他們是你所屬的那個‘團體’的成員了?請原諒我的懷疑,但是對來自秘密團體的情報,我總是有點懷疑其準(zhǔn)確性。在我看來——”
“誰告訴你我屬于一個‘團體’?”他厲聲地打斷了她的話。
“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猜的。”
“!”他靠在椅背上,皺著眉頭望著她。“你總是猜測人家的私事嗎?”他在片刻之后說道。
“經(jīng)常這樣。我愛好觀察,而且習(xí)慣把事情湊在一起。我告訴你,要是你不想讓我知道什么,你還是謹(jǐn)慎一些。”
“我并不介意你知道什么,只要不傳出去。我想這——”
她抬起頭來,驚訝之余有些生氣。“確實是個沒有必要的問題!”她說。
“我當(dāng)然知道你不會向外人說些什么,但是我以為你也許會對別的黨員——”
“黨務(wù)處理的是事實,而不是私人的推測和幻想。我當(dāng)然從來沒有把這事跟任何人提過。”
“謝謝你。你碰巧猜出我屬于哪個團體嗎?”
“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說話直率而生氣。這話是你先說起的,你知道——我的確希望不是‘短刀會’。”
“你為什么這樣希望?”
“因為你適合從事更好的工作。”
“我們都適合從事更好的工作。你原該這么回答。我并不屬于‘短刀會’,而是屬于‘紅帶會’。他們更加堅定,工作更加認(rèn)真。”
“你指的是暗殺工作嗎?”
“這是其中的一項工作吧。就其本身來說,刀子挺有用的。但是必須有組織良好的宣傳作后盾。這也是我不喜歡另一個團體之處。他們認(rèn)為刀子能夠解決世上所有的難題。這是錯誤的。它能解決許多難題,但是并不能解決所有的難題。”
“你真的相信它能解決什么難題嗎?”
他詫異地望著她。
“當(dāng)然了,”她接著說道,“就目前來說,它能解決某個狡猾的暗探或者某個討厭的官員所引起的實際難題,但是除去一個難題以后,它是否制造更加糟糕的難題則是另外一個問題。在我看來就像是那則寓言一樣,把房子打掃裝飾一新,卻招來了七個魔鬼。每一次暗殺只會使警察變得更加兇狠,并使人們更加習(xí)慣于暴力和獸行,最后的情況也許會比原來更糟。”
“你認(rèn)為在革命到來之時將會發(fā)生什么呢?你想那時人們就不會習(xí)慣于暴力?戰(zhàn)爭就是戰(zhàn)爭。”
“是的,但是公開的革命則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人們生活中的一個瞬間,它是我們?yōu)榱艘磺械倪M步必須付出的代價。無疑將會發(fā)生可怕的事情,每一次革命都會發(fā)生這些事情。但是它們將是孤立的事實——一個非常時期的非,F(xiàn)象。亂動刀子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成了一種習(xí)慣。人們把它當(dāng)成每天都會發(fā)生的事情,他們對生命的神圣感變得麻木。我沒去過羅馬尼阿,但是從我的點滴見聞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人們已經(jīng)或者正在沾染上行暴的機械習(xí)慣。”
“就是這也比順從和屈服的機械習(xí)慣要好。”
“我并不這么認(rèn)為。所有的機械習(xí)慣都是不好的、奴性的。而且這個習(xí)慣還是殘忍的。當(dāng)然了,如果你認(rèn)為革命黨人的工作只是從政府那里爭取某些明確而又具體的讓步,那么秘密團體和刀子在你看來一定是最好的武器,因為一切政府害怕的莫過于這些東西。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樣認(rèn)為脅迫政府本身不是目的,僅是達到目的的一個手段,我們真正需要改革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那么你一定會以不同的方式去工作。讓無知的人們習(xí)慣見到流血,這不是提升他們賦予生命價值的方式。”
“他們賦予宗教的價值呢?”
“我不明白。”
他微微一笑。
“我認(rèn)為對于禍根的所在,我們有著不同的看法。你認(rèn)為是對生命的價值重視不夠。”
“而是對人性的神圣重視不夠。”
“隨你怎么說吧。我們的混亂和錯誤在我看來,主要原因在于叫做宗教的那種神經(jīng)病。”
“你是指特定的一種宗教嗎?”
“噢,不!這不過是個外部癥狀的問題。這病本身叫做宗教心理態(tài)度。它是一種病態(tài)的欲望,想要樹立并且崇拜一個偶像,跪下身來尊崇某個東西。不管是基督或是佛陀,這都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你當(dāng)然不同意我的觀點。你也許是無神論者,或者是不可知論者,或者是你愿意成為的任何一種人,但是距離五碼我就可以感到你的宗教氣質(zhì)?墒俏覀冋?wù)撨@個是沒有用的。如果你以為我把動刀子只看作是結(jié)果討厭官員的一種手段,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它確實是一種手段,可我認(rèn)為最好的手段是破壞教會的名譽,要使人們習(xí)慣于把教會的代理人看作是毒蟲。”
“等你達到了這個目的,等你喚起安眠在人們心中的野獸,把它放出去攻擊教會,那么——”
“那么我就完成了不虛此生的工作。”
“這就是你那天談到的工作嗎?”
“是的,就是這個。”
她渾身顫抖,然后轉(zhuǎn)過身去。
“你對我感到失望嗎?”他說,抬頭微微一笑。
“不,并不完全是這個。我是——我想是吧——有點怕你。”
過了一會兒,她轉(zhuǎn)過身來,帶著平常那種談?wù)撜碌目跉庹f道:“這是無益的討論。我們的立場迥然不同。就我來說,我相信宣傳、宣傳和宣傳。等到時機成熟就舉行公開的暴動。”
“那么還是讓我們再來談?wù)勎业挠媱澃桑c宣傳有關(guān),更與暴動有關(guān)。”
“是嗎?”
“正如我所說的那樣,許多志愿人員正從羅馬尼阿進入威尼斯。我們還不知道暴動多快就會舉行,也許不到秋天或者冬天。但是亞平寧山區(qū)的志愿人員必須武裝起來,并且作好準(zhǔn)備,這樣他們聽到召喚以后就能直接開往平原。我已經(jīng)著手幫他們把武器和彈藥私運進教皇領(lǐng)地——”
“等一等。你怎么和那個團體一起共事呢?倫巴第和威尼斯的革命黨人全都擁護新教皇。他們正與教會中的進步勢力攜手推進自由改良。像你這樣一個‘毫不妥協(xié)’的反教會人士怎么能和他們相處呢?”
他聳了聳肩膀。“只要他們別忘了自己的工作,他們找個破布娃娃自得其樂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當(dāng)然會把教皇當(dāng)成一個傀儡。如果暴動正在籌備之中,我為什么要去管這個呢?棍子能夠打狗就行,口號能夠喚起人們反抗奧利地人就行,管它是什么口號。”
“你想讓我做什么?”
“主要是幫我把武器私運過去。”
“但是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你恰是這項工作的最佳人選。我想過要在英國購買武器,把它們帶過來困難很大。運進教皇領(lǐng)地的任何一個港口都是不可能的。必須通過托斯卡納,然后運過亞平寧山區(qū)。”
“這樣就要兩次越過邊境,而不是一次。”
“對,但是另一條路毫無希望。你無法把大批的貨物運進沒有貿(mào)易的港口,而且你也知道契維塔韋基亞的全部船只是三條劃艇和一條漁船。如果我們一旦把東西運過托斯卡納,我就可以設(shè)法把它們運過教皇領(lǐng)地的邊境。我手下的人熟悉山里每一條道路,而且我們有許多藏匿的地點。貨物必須通過海上運到里窩那,這是我面臨的最大困難。我與那里的私販子沒有來往,我相信你與他們有來往。”
“讓我考慮五分鐘。”
她傾身向前,胳膊肘支在膝上,一只手托著下巴。沉默了幾分鐘以后,她抬起頭來。
“這方面的工作我也許能派上一些用場,”她說,“但是在我們進一步討論之前,我想向你提出一個問題。你能向我保證,這事與任何行刺或者任何秘密暴力沒有關(guān)系嗎?”
“那當(dāng)然了。我不會請你參加你所不贊成的事情,這一點無須贅言。”
“什么時候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一個明確的答復(fù)?”
“沒有多少時間了,但是我可以給你幾天時間作出決定。”
“這個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嗎?”
“讓我看看——今天是星期四。有空。”
“那么就到這兒來吧,這事我會再三考慮,然后給你一個最終的答復(fù)。”
隨后的那個星期天里,瓊瑪給瑪志尼黨的佛羅倫薩支部送去一份聲明,表示她想去執(zhí)行一項特殊的政治工作,這樣在今后的幾個月里,她無法履行她一直從事的黨內(nèi)工作。
有人對于這份聲明感到驚訝,但是委員會沒有表示反對。
這幾年以來,黨內(nèi)的人都知道可以依賴她的判斷。委員們認(rèn)為如果波拉夫人采取了一個意外的舉措,那么她很可能是有充足的理由。
對于馬爾蒂尼,她就直截了當(dāng)。她說自己決定幫助牛虻做些“邊境工作”。她已和牛虻講好,她有權(quán)把這么多的情況告訴給她這位老朋友,以免他們之間產(chǎn)生誤解,或者因為懷疑和迷惑而覺得痛苦。她覺得應(yīng)該這樣做,借以證明對他的信任。當(dāng)她把情況告訴他時,他未作評論。但是她看得出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這個消息使他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他們坐在她的寓所陽臺上,眺望菲耶索爾那邊的紅色屋頂。沉默良久以后,馬爾蒂尼站了起來,開始踱來踱去,雙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吹著口哨——顯然這是心緒煩躁的確切跡象。她坐在那兒,看了他一會兒。
“塞薩雷,你對這事放心不下,”她最后說道,“真是對不起,你竟然感到這樣不高興。但是我可以決定在我看來是正確的事情。”
“不是這事,”他生氣地回答,“對此我一無所知,一旦你同意去做這事,那么它可能就是對的。我只是信不過那個人。”
“我看你是誤解他了,我在深入了解他之前也信不過他。他遠(yuǎn)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但是他的優(yōu)點比你想的要多。”
“很有可能。”有一段時間,他默不做聲地踱著步,然后停下腳步站在她的身邊。
“瓊瑪,放棄這件事吧!趁早放棄這件事吧!別讓那個家伙把你拖進你會后悔的事中。”
“塞薩雷,”她溫柔地說道,“你都沒有想想你在說些什么。沒有人把我拖進任何事中。我是獨自作出這個決定,獨自反復(fù)考慮了這件事。我知道你個人討厭里瓦雷茲,但是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是政治,而不是個人。”
“夫人!放棄它吧!那個家伙很危險,他既陰險又殘酷,而且肆無忌憚——他愛上你了!”
她身體往后一縮。“塞薩雷,你怎么這樣胡思亂想呢?”
“他愛上你了,”馬爾蒂尼重復(fù)說道,“離開他吧,夫人!”
“親愛的塞薩雷,我無法離開他,我無法向你解釋這是為什么。我們已被綁在了一起——既不是出于任何的希望,也不是出于任何的行動。”
“如果你們已被綁在了一起,那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馬爾蒂尼無精打采地答道。
他說要忙著辦事去,隨后就走開了。他在泥濘的街上走了幾個小時。在他看來,那天傍晚世界是那么黑暗。最心愛的人——可是那個滑頭的家伙闖了進來,把她偷走了。
。ǖ诙·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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