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考網(wǎng) 作者:葉子靜 2012-10-19 11:26:36
到了《酒國》,莫言又加辟蹊徑。書中偵探緝兇的情節(jié),隱約透露了一種追本溯源、找尋真相的詮釋學(xué)(hermeneutic)意圖但莫言一路寫來,橫生枝節(jié)。他所岔出的閑話、廢話、笑話、余話,比情節(jié)主干其實更有看頭。像寫農(nóng)戶竟銷“肉孩”的怪態(tài),像相傳為猿猴所造的“猿酒”由來,活龍活現(xiàn),真假不分。不僅此也,書中安排敘述者莫言與一個三流作家間書信往還,大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竅門。好人與壞人、好文學(xué)與壞文學(xué)、歷史正義與歷史不義的問題,一起溶入五味雜陳的敘述中。恰如書中大量的渲染的排泄意象一樣,小說的進(jìn)展越往后越易放難收,終在排山倒海的穢物與文字障中,不了了之。莫言的敘述在刻意模擬從清醒到迷醉的過程么?或正如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巴庫司(Bacchus)般,挑起了縱欲狂亂的歡樂,卻也在歡樂中慘遭肢解分食的命運?
在書寫大塊文章的同時,莫言在一九九三年又推出了一系列名為《神聊》的短篇。這些作品短小精悍,有的講奇人異事,有的講鬼怪玄狐,很有點筆記小說信手拈來,自而篇章的的姿態(tài)。像《鐵孩》寫大煉鋼鐵時期,兩個小孩靠“吃”破銅鐵為生的怪事,像《漁》寫漁人夜遇艷鬼,轉(zhuǎn)世重生的鬼話;又像《神嫖》寫一個寡人有疾的鄉(xiāng)紳,召眾妓尋歡,竟發(fā)乎情止乎禮的高級嫖經(jīng)。莫言自承此期作品“鬼氣”愈重,徘徊大歷史的縫隙邊緣,他也只有全做聊勝于無的神聊吧--三百年前的同鄉(xiāng)薄松齡到底是陰魂不散。“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雜。”《神聊》系列看似無所為而為,莫言的感喟自在其中!都t耳朵》以一個敗家子散盡家財?shù)幕奶剖聻榻?jīng),以他那對有如性器官的招風(fēng)大耳為緯,側(cè)寫一段現(xiàn)代軼事。陰陽怪氣,荒誕不經(jīng),基本上仍承繼了《神聊》式的趣味。
《豐乳肥臀》是莫言一九九六年的力作,名稱聳動,分量也十分胖大。這本小說近五十萬字,寫一位中國北方農(nóng)村婦女如何在最艱困的情形下,拉拔大九個孩子。故事始自抗戰(zhàn)前夕,終于九十年代中,這些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皆盡涵括在內(nèi)。藉母愛來頌揚“感時憂國”的塊壘,是“五四”以來作家最拿手的艱戲;“大地之母”型的人物,在現(xiàn)代小說史中怕不早就人滿為患?但莫言別有用心。他在母親“集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于一身”,可是所生的孩子個個都是野種,長大了又亂成一團(tuán)。絕不成龍成鳳。
《豐乳肥臀》的敘述者上官金童應(yīng)是莫言小說中,最令人難忘的人物之一。金童是媽媽的獨子,爸爸是瑞典來的神父,橫死于抗戰(zhàn)。金童的一輩子見證了中國天翻地覆的每一刻,但天下大事哪里比得上他母親的姐妹的愛人的乳頭重要?看莫言寫天上萬乳攢動,地下摸奶盛會的幾章,足以令人嘆為觀止。莫言一向以行文奇詭瑰麗為能事,如今看來,當(dāng)年的《紅高梁家族》倒是牛刀小試了。
八十年代以來的“尋根”與“先鋒”運動,莫言都躬逢其盛,而且游走其間,不拘一格。進(jìn)一步說,莫言角色,也是出虛入實,難以概括。從早期《透明的紅蘿卜》中的少年敘述,到晚近《豐乳肥臀》中戀乳狂患者告白,莫言的人物已一再顯示世人的面目千變?nèi)f化,既不“紅、光、亮”,也不“高、大、全”。他(她)們不只飽七情六欲,而且嬉笑怒罵,無所不為。究其極,他(她)相互碰撞,變形,遁世投胎,借尸還魂。這些人物的行徑當(dāng)然體現(xiàn)魔幻寫實(magic realism)的特征,而古中國傳奇志怪的影響,又何嘗須臾稍離?
莫言許多作品中的“我”,形貌各異,思路婉轉(zhuǎn),頗可一觀。例如《白狗秋千架》中,巧遇兒時玩伴的大學(xué)生,在鄉(xiāng)愁回憶與丑陋現(xiàn)實中進(jìn)退兩難;在《紅蝗》中的年輕人先有艷遇,隨后見識鋪天蓋地的蝗禍;在《枯河》中受到委屈、無從發(fā)泄的沁男孩,最后以非常手段對成人社會作非常的控訴;又像在《爆炸》中,困于婚姻及家庭陷井中的青年男子,棲棲惶惶,終以爆炸性的肢體動作,暫求解脫。莫言小說中的“小我”以他們卑微古怪的方式,重新定義作人的代價,也重新召喚一已想象欲望的能力。
莫言有意調(diào)侃“我”們這一輩風(fēng)云渙散,何復(fù)父祖當(dāng)年所經(jīng)過的大風(fēng)大浪。中篇《父親在民夫連里》寫一九四八年間,父親(即《紅高粱家族》的父親)率領(lǐng)一隊民夫為解放軍趕運糧草,出生入死,完成任務(wù)。“農(nóng)民英雄”的范本與江湖俠義的情境合而為一,讀來果然精彩。大隊民夫寒科裸身運糧渡河的一景,既親切又雄壯,尤其可見莫言說故事的魅力。但另一方面,他們?yōu)榱巳蝿?wù),忍饑挨凍,甚至不惜槍殺圍堵的女性饑民,所牽涉的道德兩難,不禁啟人疑竇。但為國獻(xiàn)身,畢竟是他們一輩的無上律令。
由此再回溯到《紅高梁家族》我爺爺、我奶奶開墾紅高梁家鄉(xiāng)的往事,草莽英雄兒女,江湖恩仇血淚,色彩斑斕,炫人耳目。識者可以指出,莫言烈寫民初俠情故事,其實可以和臺灣的司馬中原相提并論,司馬的《荒原》、《狂風(fēng)沙》、《路客與刀客》等系列作品,早成中國鄉(xiāng)土傳奇的經(jīng)典。不同的是,司馬所恃的是個“說書人”般的敘事主體,世故老到,充滿鄉(xiāng)愁,對往事殆無所疑。莫言以第一人稱回溯我爺爺我奶奶的歷險,卻穿插自身的思緒評論,時有憂疑矛盾之處,他因此建構(gòu)也同時解構(gòu)了對家史及國史的幻想與信念。
識者也可能指出,莫言對女性角色的塑造想象,不如男性角色有力。莫言小說的陽剛?cè)の兜拇_勝過其它,女性就算容有一席之地,也以母親、奶奶形象致勝。但部分作品還是看得出他勉力為之的痕跡。《白狗秋千架》的高潮是敘述者匆匆離鄉(xiāng)他去時,赫然見到一個村婦擋路。我們都還記得這名村婦與敘述者幼年的情誼及長大后的不幸遭遇。她對敘述者的要求無他,就是到高粱地里茍合一次:她與啞巴丈夫已經(jīng)生了三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她要一個“能說話”的孩子。莫言以一個女性農(nóng)民肉體的要求,揶揄男性知識分子紙上談兵的習(xí)慣。當(dāng)魯迅“救救孩子”的吶喊被“落實”到農(nóng)婦茍且求歡的行為上時,“五四”以來那套人道寫實論述,已遭瓦解。
在中篇《白棉花》里,我們則看到文革中期一個棉花廠女工方碧玉為愛情抗?fàn)帲蓝笠。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方和她的心上人不畏外力,夜夜棉花垛中暗筑愛巢,落得身敗名裂也在所不惜。這篇小說原為張藝謀電影企劃所作,難免鑿痕處處;寫方碧玉的一身武功及神秘下落,尤嫌過于造作。但莫言向女性致敬的用心,總算點到為止。
莫言國度中的子民,充滿活力。而且絕不拘于一端。他(她)們?yōu)閲抑髁x,或為兄弟義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但他(她)追求人之大欲,一樣銳不可當(dāng)!都t高梁家族》之所以出手不凡,正在于敘述者追溯家史,追到了我爺爺如何強搶了我奶奶,在高梁地中強暴了她,從此展開了了驚天動地的故事。但隨著歷史的演化,中國(男人)的欲望卻每下愈況。在《天堂蒜薹之歌》這類的作品中,被壓抑的情欲仍然四處找尋出路,引起危機(jī)四伏。到《酒國》,“食色性也”的教訓(xùn),以最古怪的方式,和盤托出。但真正集欲望大觀于一爐的還是《豐乳肥臀》更進(jìn)一步,渲染(男性)又一種官能的震顫--觸覺的欲望與變奏。我們的男主人翁一生大志無他,對著女性乳房毛手毛腳而已,而且一視同仁。莫言這樣的寫男性對乳房的依戀,已近器官拜物狂。女性其實已徹底被物化為身體的一種性征。但在戀乳癖之余,我們知道,他根本是個性無能患者。豐乳與肥臀代表性的圖騰,也何嘗不是性的禁忌。
生也有涯,身形是我們存在的開始,也可成為種種禮教政治及欲力角逐的戰(zhàn)場。莫言因此看到太多器官象征的可能,大肆發(fā)揮,成就了一出出巴赫金式身體嘉年華的鬧劇場景!队哪c趣味》中的男主人翁活著活著,退化成了猴子;《父親在民夫連里》,父親與他的驢子居然也能眉目傳情,更不用說《酒國》中的魚鱗少年、妖精少年、肉孩,還有《神聊》中的鐵孩子。
但還有什么比《十三步》中的移身換頭、大變活人、尸戀還魂等情節(jié),更讓人意識到生理身體的脆弱無助,與主體意識的游移曖昧?被肢解的身體,已經(jīng)崩裂的語言,不斷位移的人際關(guān)系,形成了令人暈眩的敘事網(wǎng)絡(luò),直指歷史意識本身的斷層,就在理論家亟亟找尋“失落的”主體時,莫言版的“變形記”已暗示我們?nèi)耍谊P(guān)系的撲朔迷離,哪里是一二烏托邦的吶喊就可正名歸位?從文體到身體、從身體到(歷史)主體,談笑之間,莫言已自展現(xiàn)一位世紀(jì)末中國作家的獨特懷抱。
莫言企圖重組回憶、落實往事,但他的方法何其令人醒目或側(cè)目。他葷腥不忌、百味雜陳的寫作姿態(tài)及形式,本就是與歷史對話的利器。正經(jīng)八百的評論莫言--包括本文在內(nèi)--未免小看了他的視野及潛力。明乎此,我們又怎能不油然而興“千言萬語,何若莫言”之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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