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考網(wǎng)整理 作者:中考網(wǎng)編輯 2017-02-14 10:12:25
開駛了約半點鐘,忽然車頭上“嗤”地一聲響,車子就在無邊的綠野中間的一條黃沙路上停下了。司機叫一聲“葛娘!”跳下去看。乘客中有人低聲地說:“毛病了!”司機和賣票人觀察了車頭之后,交互地連叫“葛娘!葛娘!”我們就知道車子的確有筆病了。許多乘客紛紛地起身下車,大家圍集到車頭邊去看,同時問司機:“車子怎么了?”司機說:“車頭底下的螺旋釘落脫了!”說著向車子后面的路上找了一會,然后負著手站在黃沙路旁,向綠野中眺望,樣子像個“雅人”。乘客趕上去問他:“喂,究竟怎么了!車子還可以開否?”他回轉(zhuǎn)頭來,沉下了臉孔說:“開不動了!”乘客喧嘩起來:“拋錨了!這怎么辦呢?”有的人向四周的綠野環(huán)視一周,苦笑著叫:“今天要在這里便中飯了!”咕嚕咕嚕了一陣之后,有人把正在看風(fēng)景的司機拉轉(zhuǎn)來,用代表乘客的態(tài)度,向他正式質(zhì)問善后辦法:“喂!那么怎么辦呢?”你可不可以修好它?難道把我們放生了?”另一個人就去拉司機的臂:“噯你去修吧!你去修吧!總要給我們開走的。”但司機搖搖頭,說:“螺旋釘落脫了,沒有法子修的。等有來車時,托他們帶信到廠里去派人來修吧。總不會叫你們來這里過夜的。”乘客們聽見“過夜”兩字,心知這拋錨非同小可,至少要耽擱幾個鐘頭了,又是咕嚕咕嚕了一陣。然而司機只管向綠野看風(fēng)景,他們也無可奈何他。于是大家懶洋洋地走散去。許多人一邊踱,一邊駕司機,用手指著他說:“他不會修的,他只會開開的,飯桶!”那“飯桶”最初由他們笑罵,后來遠而避之,一步一步地走進路旁的綠蔭中,或“矯首而遐觀”,或“撫孤松而盤桓”,態(tài)度越悠閑了。
等著了回杭州的汽車,托他們帶信到廠里,由廠里派機器司務(wù)來修,直到修好,重開,其間約有兩小時之久。在這兩小時間,荒郊的路上演出了恐怕是從來未有的熱鬧。各種服裝的乘客──商人、工人、洋裝客、摩登女郎、老太太、小孩、穿制服的學(xué)生、穿軍裝的兵,還有外國人,──在這拋了錨的公共汽車的四周低徊巡游,好像是各階級派到民間來復(fù)興農(nóng)村的代表,最初大家站在車身旁邊,好像群兒舍不得母親似的。有的人把車頭撫摩一下,嘆一口氣;有的人用腳在車輪上踢幾下,罵它一聲;有的人俯下身子來觀察車頭下面缺了螺旋釘?shù)牡胤剑窒騽e處檢探,似乎想撿出一個螺旋釘來,立即配上,使它重新駛行。最好笑的是那個兵,他帶著手槍雄憤地罵,似乎想拔出手槍來強迫車子走路。然而他似乎知道手槍耍不過螺旋釘,終于沒有拔出來,只是罵了幾聲“媽的”。那公共汽車?yán)洗蟛徊诺卣驹诼愤叄稳肆R它“葛娘”或“媽的”,只是默然。好像自知有罪,被人辱及娘或媽也只得忍受了。它的外形還是照舊,尖尖的頭,矮矮的四腳,龐然的大肚皮,外加簇新的黃外套,樣子神氣活現(xiàn)。然而為了內(nèi)部缺少了小指頭大的一只螺旋釘,竟暴卒在荒野中的路旁,任人辱罵!
乘客們罵過一會之后,似乎悟到了罵死尸是沒用的。大家向四野走開去。有的賞風(fēng)景,有的講地勢,有的從容地蹲在田間大便,一時間光景大變,似乎大家忘記了車子拋錨的事件,變成picnic(1)一群。我和Z先生原是來玩玩的,方事隨緣,一向不覺得惘悵。我們望見兩個時鬃的都會之客走到路邊的樸陋的茅屋邊,映成強烈的對照,便也走到茅屋旁邊去參觀。Z先生的話又來了:“這也是緣!這也是緣!不然,我們哪得參觀這些茅屋的機會呢?”他就同閑坐在茅屋門口的老婦人攀談起來。
“你們這里有幾份人家?”
“就是我們兩家。”
“那么,你們出市很不便,到哪里去買東西呢?”
“出市要到兩三里外的××。但是我們不大要買東西。鄉(xiāng)下人有得吃些就算了。”
“這是什么樹?”
“櫻桃樹,前年種的,今年已有果子吃了。你看,枝頭上已經(jīng)結(jié)了不少。”
我和Z先生就走過去觀賞她家門前的櫻桃樹。看見青色的小粒子果然已經(jīng)累累滿枝了,大家贊嘆起來。我只吃過紅了的櫻桃,不曾見過枝頭上青青的櫻桃。只知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顏色對照的鮮美,不知道櫻桃是怎樣紅起來的。一個月后都市里綺窗下洋瓷盆里盛著的鮮麗的果品,想不到就是在這種荒村里茅屋前的枝頭上由青青的小粒子守紅來的。我又惦──────(1)意即野餐。──編者注。記起故鄉(xiāng)緣緣堂來。前年我在堂前手植一株小櫻桃樹,去年夏天枝葉甚茂,卻沒有結(jié)子。今年此刻或許也有青青的小粒子綴在枝頭上了。我無端地離去了緣緣堂來作杭州的寓公,覺得有些對它們不起。我出神地對著櫻桃樹沉思,不知這期間Z先生和那老婦人談了些什么話。
原來他們已談得同舊相識一般,那老婦人邀我們到她家去坐了。我們沒有進去,但站在門口參觀她的家。因為站在門口已可一目了然地看見她的家里,沒有再進去的必要了。她家里一灶、—床、一桌,和幾條長凳,還有些日用上少不得的零零碎碎的物件。一切公開,不大有隱藏的地方。衣裳穿在身上了,這里所有的都是吃和住所需要的最起碼的設(shè)備,除此以外并無一件看看的或玩玩的東西。我對此又想起了自己的家里來。雖然我在杭州所租的是連家具的房子,打算暫住的,但和這老婦人的永遠之家比較起來,設(shè)備復(fù)雜得不可言。我們要有寫字桌,有椅子,有玻璃窗,有洋臺,有電燈,有書,有文具,還要有壁上裝飾的書畫,真是太嚕蘇了!近來年勵行躬自薄而厚遇于人的Z先生看了這老婦人之家,也十分嘆佩。因此我又想起了某人題行腳頭陀圖像的兩句:“一切非我有,放膽而走。”這老婦人之家究竟還“有”,’所以還少不了這扇柴門,還不能放膽而走。只能使度著嚕蘇的生活的我和Z先生看了十分嘆佩而已。實際,我們的生活在中國說算是嚕蘇的了。據(jù)我在故鄉(xiāng)所見,農(nóng)人、工人之家,除了衣食住的起碼設(shè)備以外,極少有贅余的東西。我們一鄉(xiāng)之中,這樣的人家占大多數(shù)。我們一國之中,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又占大多數(shù)。我們是在大多數(shù)簡陋生活的人中度著嚕蘇生活的人;享用了這些嚕蘇的供給的人,對于世間有什么相當(dāng)?shù)呢暙I呢?我們這國家的基礎(chǔ),還是建設(shè)在大多數(shù)簡陋生活的工農(nóng)上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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