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考網整理 作者:中考網編輯 2017-01-12 17:5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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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種黯淡相對照,野潑潑的,另一種人格結構也調皮地擠在西湖岸邊湊熱鬧。
首屈一指者,當然是名妓蘇小小。
不管愿意不愿意,這位妓女的資格,要比上述幾位名人都老,在后人詠西湖的詩作中,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蘇東坡、岳飛放在這位姑娘后面:“蘇小門前花滿枝,蘇公公堤上女當壚”“蘇家弱柳猶含媚,岳墓喬松亦抱忠”……就是年代較早一點的白居易,也把自己寫成是蘇小小的欽仰者:“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
如此看來,詩人袁子才鐫一小章曰:“錢墉蘇小是鄉(xiāng)親”,雖為魯迅所不悅,卻也頗可理解的了。
歷代吟詠和憑吊蘇小小的,當然不乏輕薄文人,但內心厚實的飽學之士也多的是。在我們這樣一個國度,一位妓女競如此尊貴地長久安享景仰,原因是頗為深刻的。
蘇小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個夢。她很重感情,寫下一首《同心歌》曰“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樸樸素素地道盡了青年戀人約會的無限風光。美麗的車,美麗的馬,一起飛駛疾馳,完成了一組氣韻奪人的情感造像。又傳說她在風景勝處偶遇一位窮困書生,便慷慨解囊,贈銀百兩,助其上京。但是,情人未歸,書生已去,世界沒能給她以情感的報償。她不愿做姬做妾,勉強去完成一個女人的低下使命,而是要把自己的美色呈之街市,蔑視著精麗的高墻。她不守貞節(jié)只守美,直讓一個男性的世界圍著她無常的喜怒而旋轉。最后,重病即將奪走她的生命,她卻恬然適然,覺得死于青春華年,倒可給世界留下一個最美的形象。她甚至認為,死神在她十九歲時來訪,乃是上天對她的最好成全。
難怪曹聚仁先生要把她說成是茶花女式的唯美主義者。依我看,她比蔡花女活得更為瀟灑。在她面前,中國歷史上其他有文學價值的名妓,都把自己搞得太逼仄了,為了個負心漢,或為了一個朝廷,顛簸得過于認真。只有她那種頗有哲理感的超逸,才成為中國文人心頭一幅秘藏的圣符。
由情至美,始終圍繞著生命的主題。蘇東坡把美衍化成了詩文和長堤,林和靖把美寄托于梅花與白鶴,則蘇小小,則一直把美熨貼著自己的本體生命。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轉捩,只是憑借自身,發(fā)散出生命意識的微波。
妓女生涯當然是不值得贊頌的,蘇小小的意義在于,她構成了與正統(tǒng)人格結構的奇特對峙。再正經的鴻儒高士,在社會品格上可以無可指摘,卻常常壓抑著自己和別人的生命本體的自然流程。這種結構是那樣的宏大和強悍,使生命意識的激流不能不在崇山峻嶺的圍困中變得恣肆和怪異。這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道德和不道德、人性和非人性,美和丑的悖論:社會污濁中也會隱伏著人性的大合理,而這種大合理的實現(xiàn)方式又常常怪異到正常的人們所難以容忍。反之,社會歷史的大光亮,又常常以犧牲人本體的許多重要命題為代價。單向完滿的理想狀態(tài),多是夢境。人類難以掙脫的一大悲哀,便在這里。
西湖所接納的另一具可愛的生命是白娘娘。雖然只是傳說,在世俗知名度上卻遠超許多真人,在中國人的精神疆域中早就成了種更宏大的切實存在。人們慷慨地把湖水、斷橋、雷峰塔奉獻給她。在這一點上,西湖毫無虧損,反而因此而增添了特別明亮的光色。
她是妖,又是仙,但成妖成仙都不心甘。她的理想最平凡也最燦爛:只愿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這個基礎命題的提出,在中國文化中具有極大的挑戰(zhàn)性。
中國傳統(tǒng)思想歷來有分割兩界的習慣性功能。一個渾沌的人世間,利刃一劃,或者成為圣、賢、忠、善、德、仁,或者成為奸、惡、邪、丑、逆、兇,前者舉入天府,后者淪于地獄。有趣的是,這兩者的轉化又極為便利。白娘娘做妖做仙都非常容易,麻煩的是,她偏偏看到在天府與地獄之間,還有一快平實的大地,在妖魔和神仙之間,還有一種尋常的動物:人。她的全部炎難,便由此而生。
普通的、自然的、只具備人的意義而不加外飾的人,算得了什么呢?厚厚一堆二十五史并沒有為它留出多少筆墨。于是,法海逼白娘娘回歸于妖,天庭勸白娘娘上升為仙,而她卻拚著生命大聲呼喊:人!人!人!
她找上了許仙,許仙的木訥和萎頓無法與她的情感強度相對稱,她深感失望。她陪伴著一個已經是人而不知人的尊貴的凡夫,不能不陷于寂寞。這種寂寞,是她的悲劇,更是她所向往的人世間的悲劇,可憐的白娘娘,在妖界仙界呼喚人而不能見容,在人間呼喚人也得不到回應,但是,她是決不會舍棄許仙的,是他,使她想做人的欲求變成了現(xiàn)實,她不愿去尋找一個超凡脫俗即已離異了普通狀態(tài)的人。這是一種深刻的矛盾,她認了,甘愿為了他去萬里迢迢盜仙草,甘愿為了他在水漫金山時殊死拚搏。一切都是為了衛(wèi)護住她剛剛抓住一半的那個“人”字。
在我看來,白娘娘最大的傷心處正在這里,而不是最后被鎮(zhèn)于雷峰塔下。她無懼于死,更何懼于鎮(zhèn)?她莫大的遺憾,是終于沒能成為一個普通人。雷峰塔只是一個歸結性的造型,成為一個民族精神界的愴然象征。
一九二四年九月,雷峰塔終于倒掉,一批“五四”文化闖將都不禁由衷歡呼,魯迅更是對之一論再論。這或許能證明,白娘娘和雷峰塔的較量,關系著中國精神文化的決裂和更新?為此,即使明智如魯迅,也愿意在一個傳說故事的象征意義上深深沉浸。
魯迅的朋友中,有一個用腦袋撞擊過雷峰塔的人,也是一位女性,吟罷“秋風秋雨愁煞人”,也在西湖邊上安身。
我欠西湖的一筆宿債,是至今未到雷峰塔廢墟去看看。據說很不好看,這是意料中的,但總要去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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