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考網(wǎng)整理 作者:中考網(wǎng)編輯 2017-02-14 10:34:23
1923年8月某天的晚上,朱自清與俞平伯同游秦淮河。其時俞平伯在浙江做視學(xué),朱自清在溫州教書;更為我們所熟知的,則是二人都已在新文學(xué)的舞臺上揚名立萬,是用白話做“美文”的名家了。此次同來南京,似乎是參加教育方面的什么會議。既到南京,蕩漾了六朝金粉的秦淮河似乎不可不游(尤其俞平伯還從未去過);既游秦淮,身為文人似不能無作。二人遂相約各做一文,以志其事。
于是便有了新文學(xué)中的兩篇散文名作,——這是二人自己命題的同題作文,都叫《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名雖相同,二人寫來卻是各有側(cè)重:朱自清偏于紀(jì)事寫景,游河的過程,舟中岸上的景致,娓娓道來,交待得清清楚楚,更像一篇中規(guī)中矩的游記;俞平伯則偏于述感說理,最用力處在于捕捉到秦淮河上艷異的氣氛,和他此行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與朱文相比,似乎是更多幾分詩的空靈了。新文學(xué)尚在爭取合法性的階段,落實到散文上,便是要竭力做得美侖美奐,以證明白話文可以寫得像古文一樣漂亮。這兩篇也頗在文字的精致光潤上用力,雖說相比之下俞平伯更濃艷華麗,朱自清則要清淡一些。要之是一樣的留有刻意雕琢的痕跡吧。不過這里提起兩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倒不是想評品文章的得失,我感興趣的是文章的內(nèi)容:兩個經(jīng)過新文化洗禮的年輕文人到了這頗多色情意味的地方,有何異樣的感覺?秦淮河之為溫柔鄉(xiāng)、銷金窟,早已聞名遐邇;夢里繁華,旖旎風(fēng)光,其實都與一個“色”字纏繞。
雖無折戟沉沙,然脂粉墜釵,也可認(rèn)出前朝。朱、俞二人上了河中的小舟,閑閑說起《桃花扇》、《板橋雜記》描摹的秦淮艷跡,一種歷史的氛圍也就于槳聲燈影里在身邊彌漫開來?汕鼗春硬⒎侨皇前l(fā)思古之幽情的場所,對于他們,它也是色香俱全的“現(xiàn)在”,耳邊是曼妙的歌聲,觸目是倚欄美女,撲鼻是脂粉香氣,身歷其境,能無所感?有何感受是來了之后的事,先要問的似乎應(yīng)該是跑到這里來的動機。朱自清從前同朋友來聽過兩回歌,都是在茶舫上,擾囔聲里,頗不適意,后聽說歌妓被取締,無端地有“悵悵”之感,——那么這一回大約是要好好聽一回歌吧?俞平伯是初到,每到一地,搜奇攬勝,在文人似是題中應(yīng)有,何況秦淮河之奇又更在一種暖昧不明的情調(diào)呢?獵奇的心理可以說人皆有之,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色情場所即算得上一奇。現(xiàn)而今出國的人每不忘看上一回夜總會、紅燈區(qū),未必是有心或有膽要去做嫖客,為的是要一睹西洋景,其情形就像劉姥姥逛大觀園。在“舊社會”這用不著出國,從鄉(xiāng)下跑到“娼”盛的都市,做主人常要將領(lǐng)著看看妓家風(fēng)光當(dāng)作略盡地主之誼。
《知堂回想錄》里周作人記他1901年頭一次到上海,就曾隨了人一道去四馬路的青蓮閣喝茶,四馬路是上海妓女最集中的所在,青蓮閣則是集散地,據(jù)周作人說,“凡往上海觀光的鄉(xiāng)下人,必定首先到那里去……那里茶本來頗好,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乃是看女人;你坐了下來,便見走著的全是做生意的女人,只等你一句話或是示意,便兜搭著坐下了。”周作人看出了什么名堂,他沒說,印象不佳是肯定的,因為那里都是“野雞”一流的下等妓女,去街頭拉客也就一步之遙,實在惡俗不堪。相比起來,秦淮河上似乎要風(fēng)雅得多了,月色下明滅的波光,畫舫燈影中姑娘的靚妝,花的香氣,脂粉的香氣,都讓這銷金窟有了醉夢的詩意,以致俞平伯的意識中,眼前朦朧的一切都幻化為“一個如花的笑——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所以二人躺在小艇的藤榻上觀望閑談,心下倒也并無不快和罪惡感,雖說俞平伯承認(rèn),誘惑是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梢宰C明誘惑為實有的是俞平伯自覺“怦怦而內(nèi)熱”,而據(jù)他的襯度,“自認(rèn)曾經(jīng)一度擺脫了糾纏”的朱自清也不是止水不波。畢竟是年輕人初出茅廬,“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好在不像《儒林外史》中那位道學(xué)氣的馬純上,西子湖邊一路逛來“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只知道“眼觀鼻,鼻觀心”,朱、俞二人還有看景致,看靚妝的余裕。
假如不是后來賣唱的逼上前來拉生意,二人的秦淮之游也許由開始的緊張“羞澀”到漸漸放松自在,也就這么過去?纱u唱的逼上身來,事情似乎一下變得嚴(yán)重:在先他們是觀光客,雖有動于中,眼前的一切也是云里霧里有著距離,與己不生干系,現(xiàn)在卻好像真與這風(fēng)月場有了實質(zhì)性的牽連。這一幕委實有幾分戲劇性,在二人的文章里也都是“文眼”:歌舫攏到他們的船邊,伙計跨過來遞上歌折讓點歌。俞平伯來得干脆,扭過頭連說“不要”;朱自清長俞兩歲,來過兩回,要在老弟面前顯大方,接過歌折視而不見掃一遍,又還對歌妓看兩眼,想要拒絕得不那么生硬,結(jié)果還是窘到臉紅耳赤地說不要。那景況,要以俞平伯的記述更有趣:好!自命超然派的來看榜樣!兩船挨著,燈光愈皎,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老是紅著臉終久不能打發(fā)人家走路的,所以想個法子在當(dāng)時是很必要。說來也好笑,我的老調(diào)是一味的默,或者干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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