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考網(wǎng)整理 作者:中考網(wǎng)編輯 2017-02-14 17:56:49
那一個不做聲,依舊跟著騾子跑圈兒。
“你家里還有些什么人?——那是你誰?”勞瑞先生指著那香客老頭子說。
“是俺爹。”
“來進香?……就順便進來看看你?……”
“……”
勞瑞先生傻里八氣的,把這些話問個沒了時。直問到勤務(wù)兵來找我們吃飯才罷休。
吃過晚飯,又圍著石凳喝茶抽煙,胡扯了幾個鐘頭才睡覺。朦朧之間,朋友把我叫醒,我摸出表看看,不到十二點,隔墻盤道上隱約有人聲,又聽見一個二個的鞭爆響,遠處有狗子叫,七零八落的。朋友說:“香客快上來了!咱們出去看去。”
哈代先生被我們吵醒,也起了身,要和我們一起去湊熱鬧,三個人同出來,廟門已經(jīng)大開。白天擺在正殿旁邊的一個靈官菩薩,此時連同龕子搬了出來,安放在擺在門口路當(dāng)中的一張方桌上。桌上一盞豆油風(fēng)燈,一只破馨,中間沒有茶葉果子之類供品,那靈官圓睜眼睛,張嘴露舌,紅胡子直拖到胸口,手拿一根鋼鞭,端的威武,一個道士衣冠端正,眼目惺忪的坐在一條板凳上,不住打呵欠。
“香客快上來了嗎?”
“就來了!就來了!”
據(jù)說,這道士是當(dāng)家的胞弟。這廟里香火不旺,惟獨這座臨時擺設(shè)出來的靈官菩薩跟前,因為當(dāng)著要路,卻是個極肥的肥缺。這肥缺別的道士沾不上,當(dāng)家的放了他的令弟來承乏。每月收入,大有可觀。我看這道士,溫文而雅,果然很有身份的樣子,不象白天搶煙卷的那兩個家伙的下流相。
在這里站了一回,闃無人聲。哈代先生不耐煩,提議往下走,去迎頭攔看香客上山。往下走了一段。路旁所謂丐官家,都已開了門,點著燈火,婦人都已出了馬,各占據(jù)一個要隘,帶著孩子,拿著丐盤,火把,一切準(zhǔn)備妥貼。所謂要隘,都是他們臨時安排的,有的用一條或兩條板凳,橫著攔住路口,僅僅留下一個人過身的空當(dāng),乞盤就放在這空當(dāng)處;有的則是用石頭壘成一段或兩段障礙物,橫攔去路,自已盤坐著,當(dāng)著那空口,這些婦人,有年青的,有年老的,都化了裝:穿著破衣服,不是白天看見的那種整潔樣子了,但是也有化裝的很馬虎的,往往破衣服下面露出的是粉紅色新洋襪,新鞋子,鮮明潔凈的印花布褲子。
還有一些男子,在路旁擺七八個大石頭,每一個石頭上擺一盞豆油燈,意思想是替香客照路,但也擺著乞盤;一路上有小廟,象南里邊鄉(xiāng)間的土地廟,里面卻是靈官菩薩,也點了燈,有人守著。
在這些人里面,白天看見的那些殘廢乞丐,卻一個也找不著了,
我們慢慢的走下來,那些婦人看見都扭怩著藏起臉來,有的竟連忙躲避到黑暗處。哈代先生有意找她們談話,無人肯理睬。直走到一棵大樹下面,那兒一個老婆婆,當(dāng)著路口坐下,旁邊還睡一個小孩。哈代先生說:
“老太太,你辛苦呵!”
“不辛苦,哈哈哈!那老婆婆不好意思的笑起來:“先生,你別見笑,我們這里就是這規(guī)矩。”
看見這老婆婆是個開通的,我們站住了。老婆婆客氣之至,拖了一條凳子請我們坐下。那睡在地上的孩子也醒了,從被窩里探出頭來,皺著眼皮張看。
“這是你孫子嗎,好福氣呵。”
“是俺小孫子,哈哈哈。”一邊押一押那孩子的被頭,笑著說,“冷不冷?你好好睡罷,哈哈哈。”
“一夜討得多少錢?”
“哈哈哈,沒多少意思呵。不過五吊六吊的,好的時候也上過十吊。沒多少意思呵。哈哈哈哈。”
“幾位令郎,你老人家?”
“三個,三個。”
“好福氣呵!……家里有地嗎?”
“幾畝地。哈哈哈,幾畝不好的地,橫豎夠吃的,哈哈哈。”
這時四野里一片昏黑,只有這條盤道上亮著些紅的火光,東搖西晃,此暗彼明,一回兒工夫,西邊一團漆黑里忽然鉆出幾點火,那火點子越來越多,象是從一片樹林里繞出來的,漸漸的成了一條長串。接著狗子叫了,遠處涌起一片婦人叫嚷聲。老婆婆也忙了起來,把身邊一高梁桿點上火,瞪著眼等著,從被里小孩子也鉆出半段身肢,——卻是個赤膊。
“奶奶,來了吧?……
“不忙,不忙。小心著涼了。”老婆婆慌忙把他重新塞進被窩。
靜寂的空氣頓時熱鬧了起來。
那串火光越晃越近,婦人的叫喊聲低下一批,又涌起一批。等到前面近處也尖溜溜響起一片聲的叫喊,那串火光里已經(jīng)隱隱約約的顯出一些人和零亂的腳步了。
老婆婆咳了幾聲,掃清一下喉嚨,不好意思的望一望我們,伸長脖子向前張望看著。直到那一長串人影響著一個一個的銅子落入乞盤里,通過了前面一道道嚷聲鼎沸的關(guān)隘,到了近處約摸一二丈的地方,她才用一種出乎我們意外的最敏捷的手法抱起了他那個赤身露體的孫兒,放到自已的懷里,用衣裳掩蓋著,同時放開洪亮的聲音,唱了起來:
“燒的是平安香呵,舍一個如意錢。看你五谷裝滿倉呵,添子又添孫。……舍一個錢呵,各人修好各人的呵,舍的快發(fā)的快,舍得多發(fā)的多可,老奶奶看在眼里的呵!……”
當(dāng)她這樣唱著的時候,那個行列已經(jīng)到了跟前。她的孫子兒自動的從她懷里鉆出來,跪在地上,雙手拱在胸口,一上一下的動著,牙齒發(fā)顫,清涕直流。
那批香客正就白天所見的一樣,有老有少,龍頭木拐,小褡褳,手里各秉一枝香,低頭,神氣嚴(yán)肅得帶著苦痛成分,一步挨一步的從障礙物中間留好的缺口處志過去。每走過三個五個,總有一兩個從褡褳摸出銅子,丟到老婆婆的乞盤里。有時也有攤開手心,或是拍拍褡褳。表示錢已經(jīng)完了,那老婆婆就有一種權(quán)利伸手去掏查他的褡褳,查看好了,實在是沒有,才放他過去,如果這樣子的香客一連有這么五六七八個,那老婆婆就有著了慌,一邊咒罵似的狠聲嚷著,“你是行好的呵!你是行好的呵!”一邊就有權(quán)利去扭住一個香客的衣裳,不讓過去,直到別人代給了錢才放他走。
這一批香客過完,等這么三五分鐘,又上來一批。一回兒,又是一批,老婆婆一回兒把孫久塞進被窩里,把火把手石頭壓死;一回兒又把孫兒抱出來,把火把搖亮。間歇地忙著,弄得氣喘汗流。一回工夫,看看那乞盤里已經(jīng)琳瑯滿目了。
“奶,”那孫兒鉆進被窩,探出頭來抖顫著說:“今晚上要的錢都是俺的。”
“是哩,是哩。都是你的,都是俺小寶的,哈哈哈哈。”說著,笑望了我們。
“老太太,”哈代先生說,“你這錢該當(dāng)給你小寶寶,他比你老人家還辛苦。好好給他做幾件新衣穿,給他留著取個漂亮媳婦兒。”
“是哩,是哩!哈哈哈哈。”
這時東南西三面一片黑的原野里都不斷的有一長串一長串的火光出現(xiàn)。上來的香客二十個一隊,三十個一組,過去一批又來一批,漸漸越來越涌,老婆婆大有應(yīng)接不暇之勢了。
盤路上前前后后搖晃著一片火把,婦人的叫喊聲震徹四野,山鳴谷應(yīng)。……
我們?nèi)齻混在一批香客的隊里循路回去。這回去,可不象下來時那么容易,每走這么丈把路,就是一個關(guān),一個婦人把守著,叫嚷不已。我不知道有這個情形,出來時竟沒帶一個銅子,過一道關(guān),就被窘一次,不時有手來掏我的腰包,扯我的衣裳,我只好暗暗叫苦。哈代先生卻滿不在乎,大搖大擺的跟著香客后面走。
忽然一個人扭拄了我。按照剛才的經(jīng)驗,只要擺一下身肢就可以脫逃。這次可不行。我被那個人扭出了行列,弄得無可措手。我停睛一看,那人披著一件破衣,白皮細肉,一把粗辮子,不是別人,就是我白天看見的那個體面干凈,衣飾摩登的十七八歲的姑娘,在此惶恐狼狽之中,我聽得哈代先生呵呵大笑了起來。
“那不是香客呵!那不是香客呵!那是上面廟里的先生呵!”一個男子遠遠的站在門上嚷著。
我看那男人,也是見過的,正是白天在路上遇見,一塊上來的那個蒼白清癯的青年小伙子。
說時遲,那時快。那姑娘給提醒了,羞得要不得,使勁把我一推,就象一只兔子似的竄到黑暗里去了。
脫了險以后,我反對再混在香客隊里去,免得受這些無忘之災(zāi),哈代先生一路把我取笑著,一直到了廟里。
廟門口那位守著靈官的二當(dāng)家的道士,已經(jīng)不是剛才那種溫文爾雅的樣子。他一手握著敲馨的木棰,衣袖捋到臂膊上,敲一回馨,嚷一回,唾沫四濺,臉紅耳赤:
“開路第一盤,上山第一關(guān),這是靈官爺爺啦,你們拜靈官爺爺啦!替老奶奶報信的啦,靈官爺爺不報信,老奶奶不知道呵,開路第一盤呵,你們都要拜呵!……”
那些香客踉蹌的走過過來,都馴順地跪下,磕頭,丟錢。有一些不拜的,拜了沒丟銅子的,道士就用條凳攔住他,不許過去,如此這般,又要嚷,又要敲馨,又要忙著攔阻不丟錢的香客,——工作竟是十分繁重。因此忙得她臉紅耳赤,丟了她溫文爾雅的身分,可是看看他那扁盤里,已經(jīng)滿滿的半扁盤銅子,比起下面那些沒有菩薩頑的,到底不同了。
回到朋友房里,已經(jīng)快三點了。遠處近處的叫嚷聲,敲馨聲,一直鬧到天明。
一九三五年八月十日
作者簡介:吳組緗,現(xiàn)代作家,教授。1908年出生于安徽省涇縣。1929年入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讀書,同時開始寫作農(nóng)村破產(chǎn)為題材的小說、散文,先后出版有《西柳集》和《飯余集》,其中包括他的代表作《一千八百擔(dān)》、《天下太平》等。抗日戰(zhàn)爭期間,在馮玉祥處參加抗日工作,后到中央大學(xué)任教,發(fā)表了《某日》、《鐵悶子》等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山洪》。解放后為中國作協(xié)理事,《人民文學(xué)》等刊物的編委。現(xiàn)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
相關(guān)推薦:現(xiàn)代文閱讀中考語文經(jīng)典現(xiàn)代文選讀匯總
歡迎使用手機、平板等移動設(shè)備訪問中考網(wǎng),2023中考一路陪伴同行!>>點擊查看